第131章 【番外】（上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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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番外】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〈一〉
死魔诞生，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。
她诞生于一千二百年前，人修与妖族第一次激战战场上。
血流漂橹,尸骨如山，在无穷无尽死亡与怨恨之中,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生下了她孩子。
说是女人并不恰当，严格说来,那不过是一具早已气绝多时女尸。
想让孩子生下来。
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。
无论如何，都不希望自己可怜女儿死掉。
……
不过是这般纯粹而又简单愿望,每一个怀着爱意孕育子女母亲都会这么想。是最原始也最本能爱与冲动。
母爱带来了奇迹。
女子临死前强烈执念,让本该死在腹中胎儿,诞生在了世上。
最大悖论在这一刻诞生了——“死”被人“生”了出来——“死”竟然“活”了下来。
所谓“情”，所谓“爱”，到了极致，甚至扭曲了天地法则伦常。恰如诗中所言,生者可以死，死者可以生。
战乱将这里一切都焚尽了,寸草不生。多少生命陨落在这片古战场上，它们怨魂与煞气汇聚起来,将这里变成了无人能够踏足死地。
活着死婴,吸引了这片焦土之上所有死气与怨煞。
原本只是概念“死亡”,因此获得了实际形体。
在她诞生之前,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“天生魔种”。
然而在她诞生那一刻，她便是死具象。
能令众生四大分散,夭丧殒没,使修行人无法续延慧命魔种——即为死魔。①
何其荒谬,何其不可思议。
祝福变成了诅咒,爱意唤来了灾厄。
死去母亲愿望，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方式实现了。
黑暗之中，响起了第一声啼哭。
从那一天起，死魔便降临在这片大地之上。
〈二〉
生存是一件伴随着许多痛楚事情。
生活是一条注定会失去一切旅途。
然而，死魔却不知晓何为痛楚，也不知晓何为失去。
她太强大了，强大到几乎没有人能活着走到她面前。
死是压倒性，死又是极为迅捷，无论是谁，无论经历过什么，都是在一瞬间死去。
死魔将诞生之地变成了绝对死地，在烧焦森林之中，死气永远徘徊着、弥漫着、吞噬着。任何人在踏入这片森林之时，就会开始渐渐死去。
在森林深处有一座废弃宫殿，那是某个凡间帝王曾经为自己修建行宫。岁月流转，沧海桑田，王朝早已不复存在，但宫殿却留存了下来。
死魔将那座行宫据为己有，独自生活在曾经歌舞升平，如今空空荡荡殿宇之中。
她总是在这里睡觉和玩耍。
作为天生魔种，作为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了存在，她并不需要进食，也不需要教养——她出生不久，便吸纳了这古战场上所有死气与怨煞，一点一点成长起来。
死魔是由死构成，所以只要还有生命死亡，她便不会死去。
她如同一个漆黑影子，一个活着幽灵，徘徊在凄冷宫殿之中。
没有人能活著抵达死魔行宫，那些误入凡人樵夫总是在刚踏入时候便失去了性命。
即使有千难万险抵达了这里修真者，也会轻而易举被死魔摘下头颅。
有一次，有一名修士几乎突破了死魔防线，他剑只差一分就能擦破死魔脸庞，却在最后一刻被漆黑阴影洞穿了脏腑。
鲜血就那样泼在女孩面无表情脸上。
她微微张大了眼睛，下意识伸手去摸。
黏稠，腥臭，猩红，却也是……温暖。
那是死魔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“暖”。
她看着倒在地上垂死挣扎，痛苦喘息修士——他胸腔和腹部都被影子撕开了，热气腾腾内脏袒露出来，活物一样动作着，仿佛——它们自己就在呼吸一样。
她视线完全被吸引了，怎么也没有办法移开。
女孩慢慢趴下去，下意识伸出手去，把它们扒拉得更开，然后……慢慢地，慢慢地躺了进去。
好温暖。
好舒服。
尽管没有学过多少高深词汇，但是死魔全身上下，每一根骨骼、每一滴血，都在对她诉说着，她想要就是这个。
她喜欢这种感觉。
她闭上眼睛，深深地、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去。
直到再也无法深入。
直到这具躯体完全冷却。
死魔抓着早已冰冷尸体，露出了些许茫然神情。
被她死气侵蚀尸体，甚至不会腐烂。
她抱着膝盖看了很久很久，直看到那具尸体完全干枯为止。
而后，她脑海中，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个念头。
——这个坏掉了，再去找个新不就好了吗？
〈三〉
死魔有很多很多玩具。
她喜欢鲜活，富有生机东西。
虽然柔软眼球握在手里不久就会干掉。
虽然温暖内脏抱在怀里不久就会冷掉。
她还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这样徒劳行为。
死魔不知晓何为失去——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无法拥有任何东西。
除了无边无际天空，除了无止无尽大地，没有什么能承受死魔注视。
被她看到就会开始死去，只是触碰也会被夺走生命。死气无休无止地杀死周围一切生命，掠夺每一丝生机。
生者世界容不下死存在。
于是对死魔来说，生也没有任何意义。
她不断寻找着——或者该说，制造着从生到死那一瞬间。
死魔杀戮引来了更多死亡——为了杀死她，正道弟子们前仆后继，舍生忘死闯入她死地，而后尽数葬身在她死气之中。
她杀越多，也变得越强。
每一个死在她领地生命，都会成为她死气一部分。
她没有食用他们。但某种意义上来说，她还是吃掉了他们。
死魔渐渐成长起来，一日比一日更强大。
这片弥漫着死气森林，渐渐成为了众所周知禁地。
所有人都以为，死魔终将成长为最可怕魔。制服心机深沉阴魔、超越叛离正道烦恼魔、战胜生而完成所以不会再成长天魔，成为新魔道至尊。
——直到雪盈川出现为止。
那个男人，就像是人类一切邪恶与疯狂化身。
他第一个击败，就是自出生起便未尝一败死魔。
以绝对碾压。
以绝对恶意。
死魔自那一天起，知晓了何为痛楚，何为失去，何为……憎恨。
〈四〉
死魔变得更加疯狂，为了杀死雪盈川，她一次又一次离开自己领地，一次又一次地负伤而归。
死魔所到之地，皆会化作死地狱。
为了消灭这移动灾厄，正道修士们打破了过去禁忌，再度开始袭击她大本营。
但死魔已经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闯入她领地人。
本是无名之森死地，接二连三地悬挂起了脏腑被掏空尸体。
一具又一具，被抓得乱七八糟、被打得稀巴烂之后，用肠子悬挂在黑魆魆枝桠上，如同一面面黑色旗帜，又如同一声声疯狂嘶吼，威胁着每一个想要踏入这片人。
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恐怖。
不管什么人面对这成片尸骸都会却步。
于是，人们渐渐为这片死地起了一个名字。
——尸骨林。
〈五〉
后来，雪盈川死了，死在一个才刚出师门小姑娘手里。
不同于烦恼魔沉默，不同于天魔难以置信。
听到这个消息之后，死魔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神情。
她只是把手里玩具丢到一旁，猛地起身，从宫殿这一端踱到那一端，中间砸了三面墙打碎了好几样东西，这才在一地残垣断瓦中坐下来，慢慢抱住了自己膝盖。
她反反复复地深呼吸，再深呼吸。
再抬起头时，她那张被交错纵横伤疤毁了一半脸上，骤然绽开一抹笑来。
孩子一样，天真而又恶毒笑脸。
“对了。”她对自己说，“还有一个呢。”
还有一个……阴魔。
〈六〉
死魔找了很久，才找到了阴魔踪迹。
对于寻常修士而言，魔息是很难察觉东西。
但对于天生魔种死魔来说，阴魔残留下来魔息简直就像雪地上脚印那么显眼。
她一路追踪阴魔到了江南道。
但是孩子是最容易被分散注意力。
在她靠近江南道时候，夜空中炸开烂漫烟花，忽然吸引了她注意。
死魔很少能见到这样东西。
轰华绚烂，伴随着奇异声响，在漆黑夜空之上骤然绽放，次第盛开，然后接二连三凋零。那些绚丽夺目火焰向着大地坠落，缤纷华彩碎片，如同群星落向他们怀抱。
那些美丽光辉，一次又一次地照亮黑夜，明明灭灭，像是一场意料之外梦境。
死魔呆呆地看着，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。
焰火照亮了夜空，也照亮了漆黑河流。水面倒映出河岸对面热闹光景。火树银花，灯火辉煌，人间烟火，喧嚣热闹。人声像是起起伏伏浪潮，高高低低地靠近了又远去。
对面人们脸上都带着笑脸，摩肩接踵人群中，死魔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笑得最灿烂女孩。
她被好几名服饰相似同龄人簇拥着，每个人都在对她笑，他们肩并着肩，膝盖靠着膝盖，蹦蹦跳跳，推推搡搡，看起来真是快活得不得了。
而那个有一双大眼睛女孩，无疑是其中最快乐那一个。
她眼睛很像死魔曾经偶然看过小鹿，又大又黑，恰好此时天空骤然绽开了一朵金色烟火，她抬起头去看，眼睛笑得弯弯，金色星光也像是落入她眼瞳，映照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。
——想要。
死魔脑中，骤然闪过了这个念头。
——她想要这双眼睛。
死魔素来是想做就要去做。
所以她骤然出现在了河对岸，在一片惊呼之中，站在了那个女孩面前。
想要阻拦虫子都被她碾碎了。
少女惨白了面庞，吓得一动也不能动，呆呆地站在那里，就像那只骤然对上了她视线小鹿，别说挣扎或者逃跑，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。
死魔抓走了她，比擒走那只小鹿还要轻松。
唯一不同，就是那只小鹿一下子就死掉了，而少女虽然面无人色，却没有马上死掉。
到底是修真者，没有那么容易死。
她带走这只小鹿时候，并没有料想到，之后会遇到什么。
死魔也没有想到，会有人顶着无穷无尽死气闯入她尸骨林，只为了救回这只没用小东西。
〈七〉
一直到后来，死魔也记得林长风到来那一刻。
原因很简单——因为他是第一个闯入她宫殿之前，还会敲门人。
当、当。
两声简短敲门声后，死魔听见了男子声音。
“冒昧打扰，实在抱歉。”那道男声温润有礼，不急不迫，“在下来带回我师妹，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？”
那双本已经失去光辉小鹿眼睛，在听到那个声音一瞬间亮了起来。
“长风师兄！”
被满地眼珠子吓得动弹不得小姑娘又活了过来，她猛地回过身去，看着那个缓步提衣入了殿门男子。
死魔眼中并没有美丑区别，但那身着月白长衫、褒衣缓带，负琴而入男子，却莫名让她觉得顺眼。
大概是因为，他看着她时候，带着一丝微微笑吧。
不是愤怒，也不是讥嘲，而是温文，没有任何恶意与锐意微笑。
于是她问了：“你在笑什么？”
“只是有点意外。”男子目光扫过满地眼珠和残肢，目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之色，“阁下比我想……要年少一些。”
死魔静静看着他。
她在等他动手，她影子已经潜伏在这行宫地下，只要他有一点轻举妄动，她都会立刻在这绞下他脑袋来——
然而，男人却没有动。
他面色有些苍白，想来从尸骨林外硬闯进来，他也付出了足够代价。
他只是端正地站在那儿，从容地任由死魔打量。
“师、师兄……”那小姑娘哭泣起来，趴在地上不住地颤抖，“你快走吧、快走……别管我了，师兄……”
“说什么傻话。”他微微皱起眉头，却不忍心大声呵斥她，“你还是个小姑娘，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？”
“可是……”
那小姑娘还想说些什么，死魔脸上却已经泛起了不耐之色。
那负琴而立男子忽然向前迈出了一步。
无数漆黑阴影骤然破地而出，猛地向他袭去！
“师兄！”
男子却如同闲庭信步一般，避过了这些阴影袭击，停在死魔七步之外，摁住了自己年幼师妹。
他将那个小姑娘护在自己衣袖之下，抬起头来，对死魔露出微笑。
“一个吓得只会哭玩具很没意思吧？”他看着她眼睛，“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，阁下。”
男子慢慢地，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自己年幼师妹。
“你觉得我怎么样？”
他对她说。
“你放我师妹走，我留下来陪你。”
“师……！”
女孩声音被扼住了，男子不避不让，坦然迎上死魔目光。
“好吗？”他微笑着问她。
死魔静静看着他。
好吗，好吗？
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发音。
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同自己说这句话。
他看着她时候，和过去出现在她面前人都不一样。他笑里没有轻蔑，没有憎恨，没有恐惧与愤怒……没有一切让她不舒服东西。
他只是这样温和地问了她一句——好吗？
好吗？
她喜欢这个发音。
也喜欢他说这句话样子。
所以……
“好啊。”
她点了点头，宽容地放开了紧锁着女孩双足死气。
“我放她走——你要留下来陪我玩。”
男子微笑着，弯下腰，用灵气治疗了一下自己师妹，又解下自己腰侧长剑，放在了师妹怀里。
“这是秋水剑，我在上面放了回春诀小法阵。你带着它，应该能撑到逃出尸骨林。回书阁去，别回头，知道吗？”
小姑娘张了张口，似乎想要说什么。他抬手压在小师妹头上，轻轻地拍了拍，像哄小孩子一样，没有让她开口说话。
“听话，嗯？”他对那女孩微笑。
于是，小姑娘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
她抱紧师兄剑，紧紧、紧紧扣在怀里，大大鹿眼里含满了泪水，却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说。
她冲着师兄点了点头，抱着剑掉头冲了出去。
死魔只是静静看着，一语不发。
她遵守了他们约定，放那女孩逃离了她行宫，逃出了她尸骨林。
而后，男子回过头来，微笑着对她伸出手去。
“要吃糖吗？”
他问她。
摊开掌心里，放着一把五颜六色块状物。
死魔看着看着，微微歪了歪头。
“糖？”她睁着那双大大黑眼睛，不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音节，“糖……是什么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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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一〉
死魔诞生，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。
她诞生于一千二百年前，人修与妖族第一次激战战场上。
血流漂橹,尸骨如山，在无穷无尽死亡与怨恨之中,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生下了她孩子。
说是女人并不恰当，严格说来,那不过是一具早已气绝多时女尸。
想让孩子生下来。
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。
无论如何，都不希望自己可怜女儿死掉。
……
不过是这般纯粹而又简单愿望,每一个怀着爱意孕育子女母亲都会这么想。是最原始也最本能爱与冲动。
母爱带来了奇迹。
女子临死前强烈执念,让本该死在腹中胎儿,诞生在了世上。
最大悖论在这一刻诞生了——“死”被人“生”了出来——“死”竟然“活”了下来。
所谓“情”，所谓“爱”，到了极致，甚至扭曲了天地法则伦常。恰如诗中所言,生者可以死，死者可以生。
战乱将这里一切都焚尽了,寸草不生。多少生命陨落在这片古战场上，它们怨魂与煞气汇聚起来,将这里变成了无人能够踏足死地。
活着死婴,吸引了这片焦土之上所有死气与怨煞。
原本只是概念“死亡”,因此获得了实际形体。
在她诞生之前,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“天生魔种”。
然而在她诞生那一刻，她便是死具象。
能令众生四大分散,夭丧殒没,使修行人无法续延慧命魔种——即为死魔。①
何其荒谬,何其不可思议。
祝福变成了诅咒,爱意唤来了灾厄。
死去母亲愿望，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方式实现了。
黑暗之中，响起了第一声啼哭。
从那一天起，死魔便降临在这片大地之上。
〈二〉
生存是一件伴随着许多痛楚事情。
生活是一条注定会失去一切旅途。
然而，死魔却不知晓何为痛楚，也不知晓何为失去。
她太强大了，强大到几乎没有人能活着走到她面前。
死是压倒性，死又是极为迅捷，无论是谁，无论经历过什么，都是在一瞬间死去。
死魔将诞生之地变成了绝对死地，在烧焦森林之中，死气永远徘徊着、弥漫着、吞噬着。任何人在踏入这片森林之时，就会开始渐渐死去。
在森林深处有一座废弃宫殿，那是某个凡间帝王曾经为自己修建行宫。岁月流转，沧海桑田，王朝早已不复存在，但宫殿却留存了下来。
死魔将那座行宫据为己有，独自生活在曾经歌舞升平，如今空空荡荡殿宇之中。
她总是在这里睡觉和玩耍。
作为天生魔种，作为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了存在，她并不需要进食，也不需要教养——她出生不久，便吸纳了这古战场上所有死气与怨煞，一点一点成长起来。
死魔是由死构成，所以只要还有生命死亡，她便不会死去。
她如同一个漆黑影子，一个活着幽灵，徘徊在凄冷宫殿之中。
没有人能活著抵达死魔行宫，那些误入凡人樵夫总是在刚踏入时候便失去了性命。
即使有千难万险抵达了这里修真者，也会轻而易举被死魔摘下头颅。
有一次，有一名修士几乎突破了死魔防线，他剑只差一分就能擦破死魔脸庞，却在最后一刻被漆黑阴影洞穿了脏腑。
鲜血就那样泼在女孩面无表情脸上。
她微微张大了眼睛，下意识伸手去摸。
黏稠，腥臭，猩红，却也是……温暖。
那是死魔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“暖”。
她看着倒在地上垂死挣扎，痛苦喘息修士——他胸腔和腹部都被影子撕开了，热气腾腾内脏袒露出来，活物一样动作着，仿佛——它们自己就在呼吸一样。
她视线完全被吸引了，怎么也没有办法移开。
女孩慢慢趴下去，下意识伸出手去，把它们扒拉得更开，然后……慢慢地，慢慢地躺了进去。
好温暖。
好舒服。
尽管没有学过多少高深词汇，但是死魔全身上下，每一根骨骼、每一滴血，都在对她诉说着，她想要就是这个。
她喜欢这种感觉。
她闭上眼睛，深深地、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去。
直到再也无法深入。
直到这具躯体完全冷却。
死魔抓着早已冰冷尸体，露出了些许茫然神情。
被她死气侵蚀尸体，甚至不会腐烂。
她抱着膝盖看了很久很久，直看到那具尸体完全干枯为止。
而后，她脑海中，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个念头。
——这个坏掉了，再去找个新不就好了吗？
〈三〉
死魔有很多很多玩具。
她喜欢鲜活，富有生机东西。
虽然柔软眼球握在手里不久就会干掉。
虽然温暖内脏抱在怀里不久就会冷掉。
她还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这样徒劳行为。
死魔不知晓何为失去——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无法拥有任何东西。
除了无边无际天空，除了无止无尽大地，没有什么能承受死魔注视。
被她看到就会开始死去，只是触碰也会被夺走生命。死气无休无止地杀死周围一切生命，掠夺每一丝生机。
生者世界容不下死存在。
于是对死魔来说，生也没有任何意义。
她不断寻找着——或者该说，制造着从生到死那一瞬间。
死魔杀戮引来了更多死亡——为了杀死她，正道弟子们前仆后继，舍生忘死闯入她死地，而后尽数葬身在她死气之中。
她杀越多，也变得越强。
每一个死在她领地生命，都会成为她死气一部分。
她没有食用他们。但某种意义上来说，她还是吃掉了他们。
死魔渐渐成长起来，一日比一日更强大。
这片弥漫着死气森林，渐渐成为了众所周知禁地。
所有人都以为，死魔终将成长为最可怕魔。制服心机深沉阴魔、超越叛离正道烦恼魔、战胜生而完成所以不会再成长天魔，成为新魔道至尊。
——直到雪盈川出现为止。
那个男人，就像是人类一切邪恶与疯狂化身。
他第一个击败，就是自出生起便未尝一败死魔。
以绝对碾压。
以绝对恶意。
死魔自那一天起，知晓了何为痛楚，何为失去，何为……憎恨。
〈四〉
死魔变得更加疯狂，为了杀死雪盈川，她一次又一次离开自己领地，一次又一次地负伤而归。
死魔所到之地，皆会化作死地狱。
为了消灭这移动灾厄，正道修士们打破了过去禁忌，再度开始袭击她大本营。
但死魔已经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闯入她领地人。
本是无名之森死地，接二连三地悬挂起了脏腑被掏空尸体。
一具又一具，被抓得乱七八糟、被打得稀巴烂之后，用肠子悬挂在黑魆魆枝桠上，如同一面面黑色旗帜，又如同一声声疯狂嘶吼，威胁着每一个想要踏入这片人。
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恐怖。
不管什么人面对这成片尸骸都会却步。
于是，人们渐渐为这片死地起了一个名字。
——尸骨林。
〈五〉
后来，雪盈川死了，死在一个才刚出师门小姑娘手里。
不同于烦恼魔沉默，不同于天魔难以置信。
听到这个消息之后，死魔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神情。
她只是把手里玩具丢到一旁，猛地起身，从宫殿这一端踱到那一端，中间砸了三面墙打碎了好几样东西，这才在一地残垣断瓦中坐下来，慢慢抱住了自己膝盖。
她反反复复地深呼吸，再深呼吸。
再抬起头时，她那张被交错纵横伤疤毁了一半脸上，骤然绽开一抹笑来。
孩子一样，天真而又恶毒笑脸。
“对了。”她对自己说，“还有一个呢。”
还有一个……阴魔。
〈六〉
死魔找了很久，才找到了阴魔踪迹。
对于寻常修士而言，魔息是很难察觉东西。
但对于天生魔种死魔来说，阴魔残留下来魔息简直就像雪地上脚印那么显眼。
她一路追踪阴魔到了江南道。
但是孩子是最容易被分散注意力。
在她靠近江南道时候，夜空中炸开烂漫烟花，忽然吸引了她注意。
死魔很少能见到这样东西。
轰华绚烂，伴随着奇异声响，在漆黑夜空之上骤然绽放，次第盛开，然后接二连三凋零。那些绚丽夺目火焰向着大地坠落，缤纷华彩碎片，如同群星落向他们怀抱。
那些美丽光辉，一次又一次地照亮黑夜，明明灭灭，像是一场意料之外梦境。
死魔呆呆地看着，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。
焰火照亮了夜空，也照亮了漆黑河流。水面倒映出河岸对面热闹光景。火树银花，灯火辉煌，人间烟火，喧嚣热闹。人声像是起起伏伏浪潮，高高低低地靠近了又远去。
对面人们脸上都带着笑脸，摩肩接踵人群中，死魔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笑得最灿烂女孩。
她被好几名服饰相似同龄人簇拥着，每个人都在对她笑，他们肩并着肩，膝盖靠着膝盖，蹦蹦跳跳，推推搡搡，看起来真是快活得不得了。
而那个有一双大眼睛女孩，无疑是其中最快乐那一个。
她眼睛很像死魔曾经偶然看过小鹿，又大又黑，恰好此时天空骤然绽开了一朵金色烟火，她抬起头去看，眼睛笑得弯弯，金色星光也像是落入她眼瞳，映照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。
——想要。
死魔脑中，骤然闪过了这个念头。
——她想要这双眼睛。
死魔素来是想做就要去做。
所以她骤然出现在了河对岸，在一片惊呼之中，站在了那个女孩面前。
想要阻拦虫子都被她碾碎了。
少女惨白了面庞，吓得一动也不能动，呆呆地站在那里，就像那只骤然对上了她视线小鹿，别说挣扎或者逃跑，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。
死魔抓走了她，比擒走那只小鹿还要轻松。
唯一不同，就是那只小鹿一下子就死掉了，而少女虽然面无人色，却没有马上死掉。
到底是修真者，没有那么容易死。
她带走这只小鹿时候，并没有料想到，之后会遇到什么。
死魔也没有想到，会有人顶着无穷无尽死气闯入她尸骨林，只为了救回这只没用小东西。
〈七〉
一直到后来，死魔也记得林长风到来那一刻。
原因很简单——因为他是第一个闯入她宫殿之前，还会敲门人。
当、当。
两声简短敲门声后，死魔听见了男子声音。
“冒昧打扰，实在抱歉。”那道男声温润有礼，不急不迫，“在下来带回我师妹，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？”
那双本已经失去光辉小鹿眼睛，在听到那个声音一瞬间亮了起来。
“长风师兄！”
被满地眼珠子吓得动弹不得小姑娘又活了过来，她猛地回过身去，看着那个缓步提衣入了殿门男子。
死魔眼中并没有美丑区别，但那身着月白长衫、褒衣缓带，负琴而入男子，却莫名让她觉得顺眼。
大概是因为，他看着她时候，带着一丝微微笑吧。
不是愤怒，也不是讥嘲，而是温文，没有任何恶意与锐意微笑。
于是她问了：“你在笑什么？”
“只是有点意外。”男子目光扫过满地眼珠和残肢，目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之色，“阁下比我想……要年少一些。”
死魔静静看着他。
她在等他动手，她影子已经潜伏在这行宫地下，只要他有一点轻举妄动，她都会立刻在这绞下他脑袋来——
然而，男人却没有动。
他面色有些苍白，想来从尸骨林外硬闯进来，他也付出了足够代价。
他只是端正地站在那儿，从容地任由死魔打量。
“师、师兄……”那小姑娘哭泣起来，趴在地上不住地颤抖，“你快走吧、快走……别管我了，师兄……”
“说什么傻话。”他微微皱起眉头，却不忍心大声呵斥她，“你还是个小姑娘，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？”
“可是……”
那小姑娘还想说些什么，死魔脸上却已经泛起了不耐之色。
那负琴而立男子忽然向前迈出了一步。
无数漆黑阴影骤然破地而出，猛地向他袭去！
“师兄！”
男子却如同闲庭信步一般，避过了这些阴影袭击，停在死魔七步之外，摁住了自己年幼师妹。
他将那个小姑娘护在自己衣袖之下，抬起头来，对死魔露出微笑。
“一个吓得只会哭玩具很没意思吧？”他看着她眼睛，“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，阁下。”
男子慢慢地，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自己年幼师妹。
“你觉得我怎么样？”
他对她说。
“你放我师妹走，我留下来陪你。”
“师……！”
女孩声音被扼住了，男子不避不让，坦然迎上死魔目光。
“好吗？”他微笑着问她。
死魔静静看着他。
好吗，好吗？
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发音。
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同自己说这句话。
他看着她时候，和过去出现在她面前人都不一样。他笑里没有轻蔑，没有憎恨，没有恐惧与愤怒……没有一切让她不舒服东西。
他只是这样温和地问了她一句——好吗？
好吗？
她喜欢这个发音。
也喜欢他说这句话样子。
所以……
“好啊。”
她点了点头，宽容地放开了紧锁着女孩双足死气。
“我放她走——你要留下来陪我玩。”
男子微笑着，弯下腰，用灵气治疗了一下自己师妹，又解下自己腰侧长剑，放在了师妹怀里。
“这是秋水剑，我在上面放了回春诀小法阵。你带着它，应该能撑到逃出尸骨林。回书阁去，别回头，知道吗？”
小姑娘张了张口，似乎想要说什么。他抬手压在小师妹头上，轻轻地拍了拍，像哄小孩子一样，没有让她开口说话。
“听话，嗯？”他对那女孩微笑。
于是，小姑娘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
她抱紧师兄剑，紧紧、紧紧扣在怀里，大大鹿眼里含满了泪水，却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说。
她冲着师兄点了点头，抱着剑掉头冲了出去。
死魔只是静静看着，一语不发。
她遵守了他们约定，放那女孩逃离了她行宫，逃出了她尸骨林。
而后，男子回过头来，微笑着对她伸出手去。
“要吃糖吗？”
他问她。
摊开掌心里，放着一把五颜六色块状物。
死魔看着看着，微微歪了歪头。
“糖？”她睁着那双大大黑眼睛，不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音节，“糖……是什么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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